close

西元 1834 年,也就是道光十四年,有一對傳教士夫婦到了澳門,開辦了一間女子學校。西元 1835 年,他們收了兩個男生,其中一個,就是我們今天要談的主角。姑且叫他翼 (Wing) 吧。

翼的老爸當初為什麼會想送他去唸這間女校,說來也真是一個謎,據說是希望讓他學學英文,將來可以當個翻譯之類的。現在要是能送小孩去讀雙語甚至純英語的學校,大抵要一定的財力以上;但是在當時,鴉片戰爭之前的中國,學英文並不是流行事,大部份的小孩,包括翼的哥哥,要讀書還是在私塾裏搖頭晃腦地背誦三字經、百家姓、千字文。

七歲的小男生,不懂得讀女子寄宿學校的樂趣 (?) 與煩惱 (XD)。看著其他的男孩都能自由自在地跑跑跳跳,讓他好羨慕啊(如果是十七歲的學校的話,應該是眾男生會很羨慕他?!)。他非常地想家呀……於是,就和六個一樣想家的小姐姐們決定逃學了!一個早晨,他們利用校長古茲拉福夫人 (Mrs. Gützlaff) 用早膳的空檔,溜上了碼頭的一艘小船,讓船夫划呀!航向自由!航向家鄉!到對岸之後,他要帶著六個姐姐先回他家,她們再從那邊各自回村。

話說這位古茲拉福夫人,有個跟我們小翼同年的表弟,叫做巴夏禮 (Harry S. Parkes),再過幾年,也會從英國來到澳門投靠她。巴夏禮是誰呢?他就是二十年之後,會為了亞羅號船事件 (the Arrow Incident),向兩廣總督葉名琛提出抗議要求道歉不果,遂砲轟廣州,隨後引發第一次英法聯軍的英國領事。「不戰不和不守、不死不降不走」的葉名琛固然會被巴夏禮俘獲,押送印度加爾各答,死於囚所,巴夏禮也將會被僧格林沁抓到,關押在刑部大牢裏拷打,吃足苦頭。

然而,此時的古茲拉福夫人,對於將會來投靠她的七歲小表弟巴夏禮,以及眼前我們這位小翼,即將會而走上怎麼全然不同的人生,仍是一無所知。

話回從頭,小翼和六個姐姐的這艘自由之船還沒到航行到一半,追兵就揮著手帕殺到,兩槳划不過四槳,這一群古茲拉福的逃犯就被逮回去了。逮回去之後,他們被罰站在全校同學面前,三個女孩兒站左邊,三個女孩兒站右邊,我們的小翼站中間,被戴上一頂傻尖帽,胸前掛上一塊牌子,寫道「Head of the Runways 脫逃首謀」。受到全校同學訕笑的他,流下了屈辱的男兒淚……

光輝的耶魯之路,竟然是這樣開頭的,真是太囧了……。

* * *


快樂 (?) 的女校生活過了四年(好吧,後來也有收別的男生啦)不得不結束了,小翼回鄉下去重入私塾、在田裡幫忙、閒來也得在街頭叫賣糖果點心補貼家用。古茲拉福夫人則帶著三位盲眼女孩去了美國。臨行之前,她特別囑託一位友人,將來務必要把我們這位翼同學,送進正在籌備中的馬禮遜英華學校 (Morrison Education Society School) 讀書(後來遷至英國新割據的香港島,從此灣仔有座小丘就被稱做「摩里臣山 Morrison Hill」)。

不知道算是耶穌基督還是文昌帝君負責的,簡直是像是要將這個逃學威龍,從廣東南屏跨海押送到耶魯似的,命運將他從田裡抓了回來,先是送進了馬禮遜學校,後來又抽中美國留學船票,跟著馬禮遜學校的老師飄洋過海到美國,進了麻省 Monson Academy 孟松預備學校(翼同學在這所學校有個有名的學弟 Richard Fuld, Jr.,雷曼兄弟
1994-2008 的 CEO)。接著進了耶魯大學。他對微積分深感棘手,從來不敢問老師他微積分是怎麼過的,但英文寫作非常好,在兩次英文作文競賽中拿到首獎。於是,西元 1854 年,他成為了耶魯大學第一個中國畢業生,也是第一個在美國一流大學畢業的中國人。

* * *


讀到這裡,也許老早就有人發現了,這不是什麼小翼的故事。這是容閎 Yung Wing (1828-1912) 的英文自傳《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,中譯:西學東漸記》(1909) 前面幾章的內容。

(天哪!!這書名真是無趣的中文標題,以及更加無趣的英文標題!我這篇文章的標題,要是寫成「西學東漸記讀後感」,大概連我自己都不會想點進來閱讀……對不起,我們學新聞的人就是這麼挑剔標題,就是這麼愛聳動標題。容閎是學法律的,就算了……)

More about 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對於某些人來說,能讀到名校可能就是此生最大的成就,接著就該是汲汲營營的人生了。但是對於容閎來說,他念茲在茲的,還是他幸運能接受到的教育,能讓他為國家貢獻什麼?於是,他坐了五個月的船,回到了中國。

這本書接著記述了他從頭學起中文及粵語,在香港法院當通譯,找到在海關的工作卻發現是「肥缺」而辭職;他受僱在茶商做事,為了取得優良的茶葉,深入太平天國控制的茶區,並以參訪之便獻策於干王;他入曾國藩幕下,獻策建立機械製造廠(後來的江南製造局),赴美主持機器採購順道志願參加北軍想去打南北戰爭 (?!)……幾經波折,終於得以將他的教育救國夢付諸實行,推動了官派幼童留美計畫。因為,中國太需要根本性的改變了,不只是買船買槍,更需要新思惟、需要基礎知識、需要一百個、一千個、一萬個容閎。

然而這個計畫卻是曇花一現,數年後旋被守舊派撤廢。即使如此,留美幼童中還是培養出了詹天佑(耶魯畢)、唐紹儀(哥倫比亞大學肄)、唐國安(耶魯肄,清華首任校長,任內選派大批學生赴美留學)等等鐵路、外交、教育人才。這百年教育事業的火苗,於是傳了下去,多虧了古茲拉福夫人的那艘快船……

* * *


今年一月初,我到北京出差了幾天。我一向愛逛書店,出差時也常會買本與當地相關的書作紀念。但又一向不愛看簡體字書,到大陸出差常常只有在香港轉機時買本書。

那天是差旅行程的最後一晚,雖然氣溫只有零下八度,我仍決定搭地鐵到著名的王府井大街散散步。王府井大街商場百貨林立,我沿著一側散步過去,途經相當大的書店,我進去踅了一圈就出來:看著那些缺足斷臂剜了心的漢字,實在令我不能卒讀,興趣缺缺。

就在我從另一側折返,在天寒地凍中準備空手而回時,經過了「北京外文書店」。這是一家佔地很大,陳列繁多的書店。在各種爭奇鬥豔的書名中,我卻被這本無趣的書名給吸引了:《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》(啊,其實它封面的圖片裡還是有印兩個中文字的:容閎)。

今年是中華民國建國一百年,也是容閎逝世一百年,這本用英文寫成的逃學威龍向學記,此時似乎很適合作為我在北京這兩小時的信步,一個若合符節的紀念;

但是對於中國過去這一百年來,在廢棄傳統與發揚傳統、革新與革命之間;在外逃與海歸;在留美留日留俄、反美反日反俄之間;在口號與口號、主義與主義之間的擺盪,乃至於對於未來一百年,中共體制及中國何去何從,這本書彷彿更加顯得是一個預言式的註腳……。

後記:

為了寫這篇讀書筆記,在網路上 google 資料時,發現加拿大《星島日報》前天的一則新聞如後附。不知結果真偽如何?是否確是議論成立國會的問題?如果為真,也許容閎對於中國國會應當如何成立的這篇《宣言》,可以拿來檢討一百一十一年後的所謂人民共和國,又是搞出了怎樣的一個國會?

http://news.singtao.ca/toronto/2011-10-26/china1319616385d3502874.html
加拿大星島日報 2011/10/26 報導

留美幼童後裔首譯容閎《宣言》  [2011-10-26]

參加紀念辛亥革命百年活動的留美幼童黃有章的後裔、珠海市博物館研究人員唐越,近日意外發現容閎中國國會《宣言》並首個將其全文譯出,提交給珠海市紀念辛亥革命100周年座談會。

《南方都市報》26日報道,唐先生展示了他發現的1900年7月26日送給上海英國總領事館的、由容閎起草的英文本及其全文譯本。他表示,本擬研究有關容 閎與荷馬李(孫中山的美國軍事顧問)的革命計劃,結果不久前在美國訂購的書籍卻突生意外,未能到達。無奈之下,他卻找到了容閎的這篇宣言,便立刻著手翻譯並展開初步研究。他還稱,全文翻譯該《宣言》,自己應是第一人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mrcat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